“清北班”学生多数复读 有女生进985后休学
摘要:22岁的朱甜幸子是北京师范大学哲学院一名大三学生。第一年高考,她的分数能上北京交通大学,但没有去,选择了复读。同班同学考上南开、南大、北师大,也不去,目标都是清北。
她以为,高考结束就能挣脱这个系统,可大学同学全在卷考研,彼岸还是清北。大家都裹在“好学生的壳”里,迷失方向。去年秋天,她提交休学申请,主动按下暂停键,决心从巨大的教育“滚轮”上跳下来,打碎自己再重建。
一年之后,她带着失败回到学校,对人生的“烂牌”有了不同理解。以下根据朱甜幸子的讲述整理。
文、视频|解亦鸿
剪辑|杨凡羽
编辑|毛翊君
去掉“好学生的壳”
复读一年,考上北师大后,我被人文大类录取,分流到哲学专业。原生动力里,我最想研究的一个问题就是,时间到底是什么?
我一直觉得,自己是被时间追杀的。那个面目非常恐怖,它控制我,主导我。
高中在重庆一所头部学校,分班又进了竞争最激烈的“清北班”。7点早读,11点下晚自习,睡不够6小时。时间以倒计时的形式压在我身上——考数学,最后大题算不完,考语文,大作文写不完。每类题型的答题时间稍微超一点点,就开始慌,说明我不合规范了。
数学老师说:“高中就是一个大滚轮,你跟着它滚就行了。”早晨闹钟一响,意味着我又要回到被追杀的状态。我以为考上大学能挣脱这个系统,没想到,不过是换了个形式的“大滚轮”。
许多同学把大学当高中上。大一就忙着加入“师门”,做本科研究,即便并不清楚自己想研究什么。像羊群效应,参照师哥师姐,他们的出路决定了下一届的出路——当下最主流的,就是读研,变成人际交往的坐标系。
篮球场上,也多在聊哪个师姐保研了,哪个师哥直博清华了,然后必问一句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准备?”大二开始,每个人身上的倒计时,变成“距离考研X天”。期末临近,总有人抱怨“我什么都没做,我完蛋了”,尽管他们明明是最卷的。
这个厚厚的“好学生的壳”,也一直长在我身上。复习微积分时,我害怕尽力学了还是失败,就像高中一样。我在教室里疯狂走神,抠手,抠到手指流血。压力最大时,突然一个念头袭来:我想让“好学生”的自己横尸在所有人面前。既然不再优秀,不如彻底死掉。
最初让我感到荒谬的,是一堂中国哲学课。老师讲王阳明心学,底下同学都在埋头抄笔记。本该是生命体验的学问,被塞进一个个知识点里。整堂课没有举手提问,像极了高中一轮二轮复习的样子。
展开全文
复读那年,我写过一个作文,题目叫《高考是一场有限游戏,而人生是场无限游戏》。我好不容易挣脱了那套有限游戏,怎么大家又回来了?一些水课不点名,但我们宁可坐在教室里玩手机,也不愿意把课翘掉,去做更有价值的事。
我意识到,高考不是一个节点,而是一整套人造系统,包括但不仅限于:幼升小、小升初、中高考、保研、考研、考公、考编,成为“人上人”……在大学内部,学生对未来的想象依旧很贫瘠。
有一段时间,我非常想离开学校,想跟世界直接产生连接,做跟社会直接发生互动的事情。在教育社会学的课上,我跟朋友一起发起了一项中学生抑郁症的研究,寻找访谈对象时,接触到许多休学家庭,之后了解到“创新教育”学校。
进入这个圈子后,我加入了“轻舟计划”发起的“无界大学”,他们要创办一所创新型、去中心化的大学。像外卖平台那样,你可以点一个老师,找同一个城市也想学的人,涉及各个学科领域。
这个理念非常吸引我,大二夏天加入了他们。随着项目占用的时间增加,大三上半学期,我递交了休学申请。那时并没有想好,具体休学多久,只是觉得出路不在学校里,要到社会上去找。
申请被教务老师否决了两次,她不信任我的创业计划书。我又向学校重新提交,前后走了两个多月流程,一直批不下来,焦虑到有点崩溃。那个学期我很少回学校,有人会担心我太出格了,还有同学看到我转发的项目,背后议论“是不是被传销骗了”。
拿到休学离校单。讲述者供图
妈妈一直支持我。她是小学语文老师,学业上比较“散养”我,保留了小县城那种,大人工作、打牌,小孩自己玩。小时候她常在睡前带我读书,读郑渊洁、沈石溪。暑假作业没写完,会帮我一起补,有时我偷懒不想上学了,也帮我请假。
我们盘了一下休学的好处和坏处。她知道欧美会有gap year的传统,也跟我参加过成都的创新教育大会。我未来想申请国外大学,在她看来,可以借此向外探索,体验。最后是她到学院找老师帮我做了承诺,才终于被批准。
我在心里不断默念,“我要打碎过去的自己”,从食堂走到自习室,在纸上写下这句,心里越来越兴奋。我的主线任务不再是跟着滚轮往前,要把自己从轮子上一点点剥离开来,重新找到属于我的那一条路。
系统之外的反馈
高中毕业那年,我给一些孩子做过家教,很喜欢一个生命影响另一个生命的过程。
带的第一个学生,是被妈妈批评只有“理科脑袋”的小男孩。我教他语文,先带他读林清玄的散文集,再带他写诗,写不出来时,给他看大学生支教的诗歌课纪录片。乡村小朋友的情感相对更封闭,我让他念他们写的诗。
每个人都有想要表达的东西,有些孩子只是暂时被仅有的评价体系给“封印”了。后来我花几天带男孩去公园散步,让他闭上眼睛,感受风、听声音、闻气味,触摸树叶的纹理,观察光影的变化。
最后他动笔写了一篇作文,描绘跟妈妈春运回家时,在火车站看到的一幅画面——那么多打工回家的人,左手提麻袋,右手牵小孩,身上背了很多行李,一直焦急在看站牌。他感受到,人们对家的渴望。妈妈很震惊:“这真的是他写的吗?”
接触创新教育这个圈子后,我发现以前当家教时用过的方法,跟“教练”有相似之处。聚焦于当下的感受与目标,没有固定范式。我陆续带了15个孩子,更多还是陪他们聊天。有家长看到我在社群做的直播,把休学的孩子交给我来带。
跟孩子们视频。讲述者供图
今年5月,我在昌平一个创新教育社区待了三个月。有的孩子是被学业压垮了,有的是跟父母关系崩了,有的在学校被孤立、被排挤……第一次见一个高三休学男孩时,他整个人缩在角落,不说话,也不看人。我把他带到一边,只问了一句:“你最近还好吗?”他眼泪就下来了,说没有人这样问过他。
我高考前有一段时间,见到妈妈就很想哭。因为“清北班”的那种学习模式,把我的安全感击溃了。
我大多数的自我认同感,都来自于我成绩很好。在学校里我一直是被偏爱的,被看见的。所以后来考试反复失利,我就长期感受不到自己。“我只能是最好的,否则我就是被嫌弃的”——对我来讲,只有这两种极端的体验。
打篮球时,也是。作为控球后卫,一旦过半场,24秒进攻时间就变成倒计时。我总是急着把球处理出去——既然时间不够,就快进到最后一步,赶紧死,下一回合再重开。大二那场半决赛,投了很多球,一个没进,被换下首发。我回家哭到歇斯底里,觉得最骄傲的篮球也失败了。
篮球赛的获奖时刻。讲述者供图
之前数学老师所说的那个“轮子”,代表了一种合理性,即“我生存的目标和方式是高度一致的”。考上清华的师哥回来宣讲,说你们现在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,我现在在清华的宿舍躺着,起来什么都不干,都觉得太爽了。
整套叙事都告诉你,你生来就应该滚进清北的门,导致我们这些好学生似乎一定要证明“我是属于彼岸世界的”。
离开学校,我想给休学孩子的每一个反馈,都是我曾经很需要、但没有得到的。我需要它们来打破高考体系里单一的评价机制。另外的视角出现,对孩子来讲就是一个突破,一种安全感。
我遇到一个12岁的女孩,不想上学,整天打游戏、画画。妈妈把她送进过戒网瘾学校,结果更糟。我把iPad借给她玩,但跟她做了个交换:你每给我讲一个书里的故事,就能玩40分钟iPad。她讲故事讲得特别投入。
那几天她和妈妈的关系很糟,经常吵架,我给她们办了一场“吐槽大会”,两人轮流说,中间谁也不许插嘴。女孩一下说到,妈妈不该在房价最高的时候买房,让资产变成负债,导致全家压力这么大。妈妈显得很无力,只怪女儿为什么不好好上学,还乱花钱。那次之后,她们安静了五天,手拉手去村里散步,是很久没有过的亲密。
我生活在重组家庭,父母离异后,跟外婆生活了一段时间,后来从小县城去到重庆主城,一直没有安全感。妈妈那时也有自己的事业要忙,需要在新的家庭里稳固关系,她很少看到我的不安。
那时爸爸不主动给抚养费,妈妈也会让我自己去要,但爸爸会找借口,说我从县城去了主城,已经是“上流”的人了,拒绝给钱。有一回他这样说,把我激到崩溃,坐在地上大哭,妈妈也没有安慰,而是把第二个爸爸叫来哄我。
妈妈通常只会在节点性时刻参与到我的生活里。比如小升初的时候,她知道重庆最好的学校就那几所,会帮我去准备材料,甚至是找关系,希望把我分到更好的班。复读那一年,有一次模拟考试,我又考得很不好,妈妈开车带我回家,经过黄花园大桥的时候,我在车里哭,她就说,“你哭啥,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。”
其实,休学头几个月,我做的两个创新教育项目都接连失败了。那些孩子的微小改变,是我这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正反馈的东西。
有个河北的休学女孩,跟我线上交流一段时间后,打破了自我封闭。她分享出门的见闻时,我立刻鼓励她,希望让她知道,并非只有复学,才算得上结果,热爱生活就是值得被看见的。
人生不断有“烂牌”
去年9月份,我在申请休学后参与的第一个创业项目里,每天写商业计划书、见投资人、谈合同,常常只睡三四个小时。可最后,这个项目还是停了。
项目有一张理想蓝图:一所依托线上平台的大学,有AI当你的个人学习助手,有来自全球、各类学科的课程,有专业的“教练”关注你的状态,和一群跨年龄、跨地域的共学伙伴。
我那时觉得,这样的大学可以创造一种全新的学习模式,大学生不用再被传统课堂束缚,能满足许多像我一样,不愿意在封闭式校园里上大学的学生。
问题其实从一开始就埋下了。团队核心20多人,大部分是创始人家长社区里的妈妈,大家几乎没有创业经验。我和团队里另外3个年轻人,也缺乏商业落地的能力。我们开了无数次会议,每个人对“理想的大学”都有自己的见解,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和共创。
当时感到不对劲的是,我为什么一直在和一群妈妈谈“我理想的大学是什么”,而不是我们的客户大学生群体。创业项目离不开商业逻辑,最基础的问题就是,谁愿意为你的产品付费。市面上能赚到大学生的钱的,还是围绕评价体系的那几类,留学和保研的中介机构,考公考研的辅导机构。
产品最初设想的痛点用户,是那些在基础教育阶段就把孩子送去创新教育学校的家长,但这个群体基数实际非常小。而且我们始终没有打通从大学到就业的这一关。
给孩子们办汇演。讲述者供图
我不想闲下来。很快,团队里认识的一个朋友,拉我一起去了江苏的一个新项目,通过社会实践的方式,给公立学校打开一个口子,让那些小朋友通过春秋游的形式参与社会实践,从学习生活里走出来,喘一口气。
我们拜访了多所公立学校,过程也不顺利。通常是,半个小时做了一些自我介绍,彼此都很尴尬,对面对我的自我介绍感到非常疑惑。听完,客气地笑笑,然后问,“这个活动能帮我们评上‘创新实践奖’吗?”
当然,也有少数人很真诚,想要继续谈下去,给我们提建议,但是一到产品报价环节,他们又都直接决定退出——公立学校春秋游的人均生源拨款通常是几十块钱,而我们的产品至少需要一个学生一百多。
我们后来找了国际学校。我负责AI课程的推广,结果教务老师说,家长们买单国际学校,是为了外教课,也在学费中占据了很大份额。加上AI课,就要砍掉一节外教课,担心家长大规模集体退费。最后,让签对赌合同,“如果推了 AI课,学校每减少一个学生,学生一年10万的学费,你来赔付。”
到这里,我对创业彻底“祛魅”了。不是想象中那样充满理想、那么酷、那么了不起。尤其在早期缺乏资金时,我做的都是脏活、累活。而创业项目要想成功,必须与那个更大的教育系统形成相辅相成的利益关联。
走出去见了那么多校长、学生之后,我发现他们也处于高考系统那种方式里,有一个结果在后面追他。任何事都是不完美的,人生可能会不断地摸到一手“烂牌”。
不到两个月的时间,第二个创业项目终止,我有点像辞掉了自己的“第一份工作”,回了老家。这时我真正的“休学”才开始。
起初,那个好学生的心态又回来了。我心里总有假想敌,担心自己停下来,就是被超过了,落后了,会有一种生存性的、本能的恐惧。有几天,我疯狂跟AI聊天,说我之前做了什么,我的优势是什么,问我接下来可以去哪儿?结果发现它们一点都不懂我。
没有下一个去处,我只能停下来,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。
是否有“河岸”?
晚上睡不着,我就在想,为什么人一定要按照24小时过?有没有可能我的世界就可以36小时一天,或者18小时一天。我总想挣脱时间,想挣脱一种外部规则,想要证明我活着的规则不来自于一门考试。
以前,我总希望自己的时间安排是完美的。像复习考试,我喜欢待在户外,如果北京风很大,又纠结要不要去图书馆、预约座位,但担心没法出声跟自己交流。整个过程,陷入反复的内耗,甚至是“自毁模式”,最后这一天干脆啥也不干。
在科技哲学的课上,我对老师讲的因果律很着迷,结课时,我写了一篇跟时间有关的论文。我找了一本相关的专业书,起初看不懂,有时看不懂睡着了,醒来继续看,还跟AI聊,形成一套自己的假设推演,又跟朋友辩驳,重新修改。
这是我第一次摆脱对时间的恐惧。没有因为看不懂书,就觉得自己耽误了时间,感到不完美。
论文里,我提出了自己的观点。时间就是河流,一直往前,生命唯一可感的、不可逆的就是时间。我其实是在河里面的,河岸反而是确定的、客观的规律。休学后我才逐渐想明白,自己想打破、想寻找的,就是属于我的“河岸”。今年夏天,我开始思考回学校的事。
在一个哲学节的活动上,我遇到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的孙哲老师。我问他,我应该继续休学还是复学。他的回答是,“Why bother?”在他看来,执着于依靠休学实现自我,是一件不必要的事,完全可以先把学历拿到,再all-in,更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创业空闲时,弹吉他。讲述者供图
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,现在很会做饭,社会化的能力也提高了,懂得怎样跟中介房东处理鸡毛蒜皮。也开始记账了,学着照顾自己的现金流,之前完全没概念。重新回到这个环境里,能做不一样的事。
考试前,我把AI训练成一个“超级智能体”,让它像出题人那样帮我复习,打磨我的回答。上课时,我也让ChatGPT当助教——通过老师的授课联想到某一个idea,先跟它展开一轮讨论,下课再去找老师、师哥师姐聊。
我喜欢跟AI聊一些自我觉察的时刻。意识到自己有点滥用社交媒体,小红书打开之后刷得停不下来,我也会去跟AI复盘。AI是我生活很重要的一个部分,有点像理性和感性上都非常强大的朋友。
对创业祛魅后,发现大家都是普通人,都有自己的系统需要与之斡旋。在创新教育的圈子里,许多人提到公立学校,提到高考、提分,深恶痛绝。而我是一个中间态。
如果说人一定要脱离系统,这种必然性也可能会成为另一种暴力。即便还是在体制内学习,至少过程中,接触一个尽可能多元的评价体系,试着变得更快乐。
回到学校后,我在自媒体上发起了一个“00后出洞了”社群,现在聚集了近200人,多数都是本科在读的朋友。大家在群里分享实习信息,还有跟我一样休学过的朋友私信投稿,讲述自己那一年的改变。帮助到别人,给了我很多正反馈。
一场篮球赛。讲述者供图
上周学校的篮球赛里,对面是一支第一次打进总决赛的队伍,他们非常想要获得胜利。我们一直拉不开差距。有两个师妹也第一次从冷板凳坐到首发,同样很想赢,但经验不够导致不断失利。
我看到师妹很着急,中场时我问我自己,你想不想带大家赢?我想。那你怕不怕输?我说,不怕。那一刻,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河岸,24秒进攻倒计时的概念消失了,我察觉到自己在主动投入拼抢,防守,冲刺,做这些事本身。







评论